重度人格分裂症患者,阿梓写文,小鹭催更~

芒城二月(全篇完整版)

#明侦民国向 & 群像BE


【正文】


一、归来

民国九年【注:1920年】,我终于回到了芒城。

作为甄大帅请回来的座上宾,我坐在全城唯一的小汽车上,透过车窗审视着熟悉的街道。乱世年间,眼前的光景还不如十数年前。

“我们大帅向来惜才,听闻何先生想定居芒城,已经差人为您选宅子了,要是您有相中的地界,和我们说一声,装修搬家的事就交给我们。”司机道。

我本无心应答,但车子一转弯,我看到了熟悉的大门,便指了指窗外,“这儿就行。”

司机放慢了车子,回过头,眼睛觑了一下。“您真是仙人,怎么选了这么个老戏班子待的地方。我们大帅给您看的都是租界里的洋房,左邻右舍都比这地气派多了,也显您的身份啊,一会我拉您去瞧瞧?”

“不劳您和大帅费心,我一个唱戏的自在惯了,喜欢热闹的地方。”

小汽车在芒城整整绕完了一大圈,大街小巷的人都知道甄大帅请来了名动江南的京剧名角何老板。

于他而言,请我来只是撑面子;于我而言,这是我对芒城故人们的一场宣示,宣告当年在芒城饱受蹂躏欺侮的何二月,杀回来了。

世事无常,我刚踏进帅府,就见证了一起命案:甄大帅死了。

甄大帅之子炎少帅为了不激起芒城情势动荡,便委任我一个无实权的外人来帮忙调查真相。事情不难解决,真相也不免俗套。无非隔壁贾城大帅为夺兵权,派了奸细杀手,借了鸥姨太杀人后心神不宁疑神疑鬼的缘由,渗透进来枪杀了大帅。

“父亲的死是注定,撒参谋、鸥姨太、小鬼、我、贾大帅,明枪暗箭哪个他躲得过?”炎少帅苦笑,“护城官不好当,父亲恐怕到死也猜不到,原来捅向他的刀子这么多。”

可是,炎少帅也成了新的护城官,几个时辰间,芒城十数万百姓的存亡压在了他的肩上,这个十八岁的少年被迫褪去了全部稚气。

踏出帅府的时候,天开始下了小雨。我的心情也如厚重的云层一般阴郁,原来这赫赫的护城帅府里,也暗藏着惊心的杀戮,像一台缓缓搅动的绞肉机,把那些男男女女的灵魂和肉体都绞得粉碎。

炎少帅要给我不菲的封口费,我没有收,而是劳烦他来帮我一个忙,用他的势力来帮我查一个旧案。

第二天,报纸上对外宣称,大帅死于操劳过度,旧疾复发。

炎少帅把我安顿在了租界的一栋小楼里,那是甄大帅的一处旧宅。后来我了解到,这里半条街的房子主人都是甄大帅。我旁边的那栋临街小楼,是鸥姨太尚未嫁入帅府之前的旧居。街对面就是丽花皇宫,鸥姨太嫁人之前,曾是那里的头牌。

我在上海住过许久,租界里奢华的生活我是了解的。但我不知道,我曾挣扎求生的芒城,竟然有这样一大片奢靡的街区。

炎少帅与甄大帅不同,他一心扑在军队事业里,从不流连花坊酒肆,也不亲近歌女戏伶。他并没有重罚撒参谋与贾城私通之事。戏本里常言,有将帅之能的人向来惜才。况且,不是撒参谋叛了芒城,而是甄大帅负了芒城的百姓。

呵,我一个戏子,妄言政事作何?

炎少帅依然尊我为宾,不是因为我的名气,而是因为那日在帅府时我的不卑不亢和不偏不倚。而这一份敬重,也让我、让何家班很快在芒城立了足。我想,“何二月”这个名字,是时候光明正大、清清白白地回来了。

若甄大帅还在,我本想把我在芒城的第一次堂会摆在帅府。后来,我也向炎少帅暗示过在大帅葬礼上摆堂会的想法,但是炎少帅担心堂会场面混乱,多生事端,便婉拒了我。与此同时,炎少帅也在报上登了消息:少帅守孝,三年不办宴庆。

借帅府的光,何家班在城里最好的酒楼里搭上了戏台。在被昆曲垄断了近百年之后,何家班是第一个入驻的京剧戏班,芒城的人新鲜的很。

于是,短短三年,何家班已然称霸芒城梨园。

二、清白 

民国十二年【注:1923年】年节一过,我便称了病,上半年先让徒弟们热着场子,吊足看客们的胃口。我则私下里开始了我的计划。

离中秋还有十天,我放出病愈的消息。一时间,城里权贵、富商、寿星的请帖络绎不绝。

名角病愈首腔,原本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,正是达官贵人的趋之若鹜才让其有了价值。酒楼伙计和我的徒弟们每隔一个时辰都能搬来膝盖高的请帖,我胡乱翻一翻也不多理会。

我还惦记着另一件事,三年前初入芒城那天,见到的那个老戏班子的房子。听闻他们已经半个多月没开台了,我便差了人花高价去买他们的场子。

我是梨园新宠,上有军阀撑腰,下有富翁拥戴。几次施压下,他们的撒老班主终于顶不住了。可恨这老头还是拿着架子,只叫了他大徒弟小张来和我交涉。我没打算难为那孩子,就把我准备好的亲手写的帖子给了他,让他给他师父看。

这老头挑徒弟的眼光倒没什么变化,可惜此一时彼一时。式微的昆曲如何赢得过京剧,日薄西山的他又如何赢得过荣宠正盛的我。

我想逼走他,让他尝一尝被放逐的滋味,但是我的徒弟们性子都随我,横不起来。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人,甄富贵。

离中秋还有七天,我还没有回应权贵们的邀约,而我的出场价已经炒上了天,这时候我应了任何一家,都足够我在芒城过完安稳的下半生。

傍晚时候,我从堆满墙沿的请帖里抽了一份,甩给了徒弟。“就这家,按他们出价算,分文不多收。”

“师父,一个酒坊就能请动你?他们这出价可一般呐。”

“有我养着还怕缺了你的饭钱?我何班主什么时候看价下碟儿了,”我甩了甩手,“快准备去!还有,你们跟酒坊的甄富贵管家说,我相中了他们酒坊借给撒家班的宅子。我要出双倍的价格来买。”

醉逍遥酒坊王家一门双寡当家,老太太蓉大奶奶今年五十整寿。我记得这是个凌厉的老太太,年纪轻轻守寡,人至中年又丧独子,硬是一个人撑了一个家业,红火到了今日。我虽怨她,也不得不敬她。

酒坊深处,也有我年少之时最放不下的牵绊。初回芒城那些时日,我多次乔装来到酒坊门口,远远地瞧着她。我应过她,要功成名就、清清白白地回来。十数年间,我最盼见她;此时此刻,我却最怕见她。

中秋当日,酒坊雇了马车来接我。我这些年多在租界富人区开台,极少来这边的平民区,这一路认出我的人少之又少。也好,免去了庸人围观的烦扰。

到了酒坊,他家甄管家早已迎在了门口。“久候何老板,请您……”管家为我掀开了马车的帘子,一脸媚笑地迎了上来。

我冷笑着凝视他。他的笑脸即刻僵住了,脸色像见鬼一样苍白。“甄管家,我们见过吗?”我嘴角一扬,一脸祥和道。

他依旧愣在原地,直到我下了马车、其他伙计已经接走我的行头,他才回过神来,慌忙往回跑去,边跑边喊“少奶奶”。

我随着酒坊伙计到了会客厅,摘了帽子握在手里,看着墙上的对联,“一觥一梦醉逍遥,一曲一笑戏浮生。”

“我家酒儿的练手作,老太太喜欢,便挂在了会客厅,何老板莫见笑。”

她的声音依然似清脆的风铃,让我的心颤了起来。我把右手藏进帽子,把左手背在身后,让她看不见我在发抖。我吞了口水,转过了身。

“怡夫人安好?”我挤出笑意,不自觉眼角湿了起来。

“都好。何老板请坐。”我瞧见她的嘴角也微微抖了一下。“酒儿,见过何老板。”

她推过来一个十几岁的男孩。我的目光落在男孩的脸上,余光里看见她拭了眼角。

“王家少爷,长得真俊朗。”他的眉宇和怡夫人很像。

“王酒见过何老板。请坐。”

“何老板的事就交给你了,我去打理后院的事。”怡夫人拍了拍酒儿,看向我却避开了我的目光,“何老板,您是贵客,酒儿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,烦请您……”

“你我不必客气,我与孩子向来好相处。”我把酒儿拉了过来,“夫人去忙便好。”

我目送着怡夫人转身离开,全身忽然放空,半跌坐在椅子上。

之后大概就是商量上场的曲目、出场顺序以及怎样付钱和打赏的红包问题。这些俗事我大多没听进去。

名角也有名角的架子,我只饮了半杯茶便告辞去后台化妆。其他事由我徒弟商量就好。

王酒这孩子到底年轻,被我徒弟又忽悠出几份红包钱。

今天是芒城下半年的大场面,半个芒城的人都聚在了酒坊。开宴之时才看出王家人的周全,虽宾客颇多但也并不混乱,人皆有座,酒肉俱全。

吉时一到,鼓乐开场。在众目期待之下,我踏出了虎度门。

主座右侧的是帅府的几个姨太太,鸥姨太坐在最边上,一步远开外是撒参谋带着的几个卫兵。他们都是我请来的,也就是我之前请炎少帅帮的忙的一部分。

主座上是蓉大奶奶,左右分别拥着怡夫人和酒儿。老太太仍旧目光如炬,她觑着眼盯了我半晌,又向后瞧了瞧。她认出我了。

我沿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,看见了撒老班主的大徒弟小张。他没有落座,约是和我的目光对上了,他便转身钻进了宾客之间。我看见那徒弟在宾客间穿来穿去,嘀咕来嘀咕去。

一曲作罢,我让我徒弟上去暖场子,我下来喝口茶。我听见台下议论声渐渐响了起来,派人一问,原来那个大徒弟小张说的,是我曾经师从于撒老班主的旧闻。

曾师从于他又如何?

我瞧着镜子里画着浓妆的自己,回想起儿时的光景。我与他四处奔波,摆场子挣饭钱,好容易在芒城熬出名头,他成了芒城的角儿,我是这个角儿内定的接班人。我与他的女儿怡妹青梅竹马,十五六岁的年纪互许终身,作成了花田里的恩爱璧人。

这老小子为了王家酒坊给的宅子和戏台,硬拆了我和怡妹的姻缘,把怡妹许给了王家的儿子。

我分心砸了重要的台,又因与怡妹花田“夫妻事”的败露,被他逐出师门。他还串通了整个芒城的戏班子,最后让我流落街头。

十七岁,我下定了决心离开芒城,有朝一日回来抢掉这老小子的场。

离开芒城的那夜,是蓉大奶奶的生日。酒坊大办宴席,我趁乱潜了进来,想劝怡妹与我一起离开。

酒坊太大了,我还没找到内院,就被他们的管家甄富贵抓住,锁在了柴房。

那晚酒坊燃了大火,烧光了大半的珍藏佳酿,也烧毁了酒坊的大半家产。更可怕的是,有人潜进大少爷里屋偷银两,被发现后捅死了大少爷。怡妹、蓉大奶奶和刚出世不到百天的酒儿身在后院,躲过一劫。

而这起凶案的凶手,理所应当地被认定是夜闯的何二月,也就是被关在柴房、靠着缩骨功爬出窗子、才免于被烧死的我。

我百口莫辩,抓我的启事贴满大街小巷。我躲在城里,想自证清白,但是一无所获。我守在撒家班门口,终于等到了怡妹的出现。她没等我辩白,便称她信我,是甄富贵为了防止自己被解雇而一口咬定我。

我问:如果我没出这样的事,她会跟我走吗?她半晌才说,酒儿还小。

十七岁,我孤身离开了这个悲哀的芒城,这个我梦碎的地方。我没有拿怡妹给我的盘缠。我告诉她,我要功成名就、清清白白地回来。

十数年间,我又辗转飘零,拜了京剧名师,学成京剧在上海成了角儿。我派人回来调查了那年的真相,警局的知情人告诉我,那日的火势从内院燃起来的,显然是监守自盗。然而酒坊管家甄富贵花重金收买了警探,凶手就成了我。

甄富贵。

镜子里我的脸扭曲了起来。

我把我的压轴曲和倒数第二首曲之间隔了五个徒弟上场。这段时间我会独自去柴房,为了引一直守在后台门外甄富贵尾随我。

我做了一个局。一个月之前,我求炎少帅借了我一个好手,让他偷偷潜入酒坊当了伙计。那个伙计刚刚告诉我,甄富贵在柴房准备了火油。

杀人灭口,有去无回?

我脱了戏服,换上一身紧身黑衣,带了帽子,脸上贴了半块膏药,从后台溜了出去。经过宾客席的时候,我打响了身上的铃铛。撒参谋转头看向我点了点头。

我安然走出了后院,没惊动任何一个人。路上,借着影子,我发现,跟着我的不止有甄富贵,还有撒老班主的大徒弟小张。

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迈进了柴房的院子。借着月光,我看见墙头上甄富贵的影子。在我等他有所动作的时候,大徒弟小张忽然大喊一声,“你要干什么!”

我一惊,生怕他这一声喝住了甄富贵,打乱了我的计划。

他们两个推搡了起来,混乱间,甄富贵把烟斗扔进了柴房。

 “抓住他!”撒参谋在院外大吼一声,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,便翻墙逃离了火海。

我没想到甄富贵为了解决我,竟用了多倍的火油。我也不知道新建的柴房经了甄富贵的偷工减料,已经脆弱不堪。

不一会儿,柴房烧倒了,火势借着风朝着后院蔓延了过去。

撒参谋本已经带人出了酒坊,一回头看见酒坊里的火势,忙叫人掉头。甄富贵大叫要戴罪立功,不能伤了后院的奶奶们和少爷,便引着撒参谋和几个卫兵去了水房,自己则称着出去叫人。撒参谋一心救火,加之手下的卫兵人少,实在无暇顾及甄富贵,让他在混乱间跑得无影无踪。

我跑回后台,叫停了台上的徒弟们,招呼他们去救火。蓉大奶奶拿起了佘老太君的风范,指挥着宾客们撤出后院,怡妹把酒儿推到宾客中,自己转身去指挥酒坊的伙计们。我把何家班的徒弟们叫到怡妹跟前,让我的徒弟喊道,“怡夫人,何家班的徒弟都在这,今天救火要紧,我们班主说都听你差遣。”

怡妹瞧着我,我点了点头。

何家班的人和酒坊的伙计井然有序地抬水灭火,柴房火源处有撒参谋和他的士兵们处理,火终于在天亮之前控制住了,只剩了几个零星的火点。这一次的大火没有波及到酒窖,虽然火势凶猛,但酒坊的损失比十五年前要少得多。

天亮了起来,我的徒弟还在奔忙灭火,我颓然地靠在戏台上,脸上的油彩混着炭黑,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,但是我知道,有撒参谋手里的证据与十五年前的相对比,加之炎少帅保下的警局里的证人,足以还我的清白了。

撒参谋临走前告诉了我甄富贵逃走的消息,我早就没力气追问了,只气息游丝道,“人没事就好。”忽然我想起了一件事,“大徒弟小张呢?”我连忙问道。

撒参谋一愣,“他好像被甄富贵扔进柴房。我后来把他忘了。”

我的心一沉。

“他人没事,但是嗓子哑了。”是蓉大奶奶的声音,“何老板,你这台下的戏比台上的精彩啊。”

我转过身,见怡妹搀着蓉大奶奶,蓉大奶奶让丫鬟递了我一块手巾擦脸。我接过手巾,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。

“何二月有愧,今日之事本为自证清白,酒坊损失皆由我来赔。”

蓉大奶奶拿起我手里的手巾,替我擦了额头。“十八年前,我家小怡和一个死老鬼誓死力证你的清白,我信小怡的人品。如今,军爷告诉我们你找到了杀我儿的凶手,那你就是我家的恩人。哪有让恩人赔钱的道理。”

蓉大奶奶又转向了撒参谋,行礼道,“军爷,替老身谢过少帅相助的恩情,等老身安定了家里的事,就亲自携孙上门致谢。”

撒参谋扶起蓉大奶奶,客套两句就以回禀为由请辞离开。

“怡夫人,大徒弟小张的医药费算在我账上,告诉师……告诉他……别心疼钱,找最好的大夫来瞧,我也去看看有没有好一些的西医,唱戏的嗓子毁了哪还有出路。”我见远处火熄了,何家班的徒弟们也聚了起来,便也告辞了。

蓉大奶奶追问了谁是凶手,我没有回答她。当年甄富贵到酒坊当管家,是怡妹推荐的。如果把他当年杀害王大少爷的事捅出来,怡妹多少会受牵连。

甄富贵这个人渣,我要亲手结果了他。

 三、师徒

我后来知道,大徒弟小张是撒老班主派来监视我的,怕我会对怡妹做出出格的举动。火烧起来的时候,甄富贵把他扔进了柴房,他见火油满地,便没马上跑出来,而是多留了片刻踢散了带着火油的木柴,才让火灾有了缓和的时间。但是他吸入的油烟太多,呛成了治不好的烟嗓,只能退居场边,以吹箫为生。可怜将将十九岁出头的孩子,被这场无妄之灾断了戏路。

撒老班主悉心培养近十年的苗子又毁了一个。

我在拜别了王家老少之后,回小洋房修整了一天,让我的徒弟们也都洗得干干净净的。中秋节两天后,八月十七一大早,我带了一坛上好的酒,在徒弟的簇拥之下来到了撒家班。

甄富贵这个王八蛋,下手也是狠。我看见地上被踩得粉碎的“撒家班”牌子。这是我还是撒家班大徒弟的时候,和撒老班主还有怡妹一起挂上去的。

撒老班主头发花白,一身长衫,带着一副花镜,正襟危坐,身后站着以大徒弟小张为首的一众徒弟。我见小张那孩子脸上还沾着黑色的油灰,油灰里混着灼伤,他刚想说什么,又止不住咳嗽了起来。

“忍着。”撒老班主喝道。他总是这般不讲理。

他没有给我让座,即便我已经名动江南,已经是远超于他的角儿,他还是不会与我平起平坐。他把我逐出了师门,但还是把我放在了徒弟辈。这头倔驴。

“撒班主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无理吗?”幸好我让我徒弟带了椅子,没等他回答,我便舒舒服服地坐了下去。

“放肆。”

“老爷子,我已不是当年的我,你亦不是当年的你,噫!”我用京剧腔唱了出来,让我徒弟递过了酒。

“十几年前,你一场戏能换这一坛,我攒十场戏的钱能给你买一坛。现在,我一场戏,能买这家酒坊,你呢,能买多少?”我挑衅着,我知道以他的性格,能把这坛酒泼回来。

他叫大徒弟接过了酒,竟没发怒。他平静地看着我,“你站起来,随我来。”

“好。”我跟着他去了后台。

“这是地契和手续,我已经按了手印。”他舔了舔手指,捻开了两页纸,“我知道这房子什么价,我一分也不多收你的。攒好你的臭钱,别走我的老路。”

他背对着我,硬挺着直起腰板。“但我有三个条件,”

我刚被他的软话说得心动一点,他又变回了奸商的本色。“你尽管说,答应不答应是我的事。”

“第一,大徒弟唱不了戏,在我这里没饭吃,他因你的事而伤,你得管他,”

这条件不过分,而且我对那孩子也颇有好感,自然没拒绝。

“第二,小怡的儿子你看到了,你以后不要再去惊扰她的生活。你有气冲我来,”

我想到了十几年前她婉拒我的那天,苦笑出来,“放心。”

“第三,我还想在这台子上唱最后一场戏,也算是给我这半辈子一个交代,”

“你交房子之前,唱多少场戏都随你。”

“《游园惊梦》是两个人的戏,大徒弟嗓子毁了,我还能和谁搭?”

我一惊,合着这老头子还是拿我当徒弟使唤着。我感到一股邪火涌上了头。

“我在你这学的是昆曲,可我何老板扬名立万靠的可是京剧。你想热你昆曲的场子,自己收徒弟去,借一个废徒弟的名声不可笑吗?”

我甩手离开了后台,脑子里却一句句涌过昆曲的词,“恁今春关情似去年,晓来望断梅关,宿妆残”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”……

原来我甩手的姿势都是学自于他;原来他是我师父的时候,也为我夜补戏服、熬汤药;原来我也曾苦练嗓腔,只为替他打一壶暖酒;原来,我从来都没真正离开过这个戏班……

从台后走到台前短短数步,我竟完全恨不起他来,仿佛这些年的怨气都撒了出来。我停了下来,转身对着后台喊道,“三个条件我都应你,时间你定。”

 四、邻居

我拾起了荒废十数年的昆腔,那些曾在我梦里婉转的调子,终于有了释放的缘由。

我站在小洋楼的院子里吊嗓子,忽然看见对面楼上鸥姨太开着窗子正瞧着我。我记得她是住在帅府的,怎么又搬了回来?

原来甄大帅去世之后,鸥姨太上面几个太太便纷纷给炎少帅介绍合适的女孩,因而容不下留居帅府的鬼留洋。鸥姨太因为害死鬼留洋姐姐白小蝶,心存愧疚,便还称学钢琴为由把鬼留洋留在身边。

“乱世之下,她一个无亲无故的漂亮女孩,能有几条正路可走呢?”鸥姨太道。

后来姨太太们连鸥姨太也容不进眼里,炎少帅本想把她和鬼留洋安排进自己的私宅,但是鬼留洋一个未婚女孩、鸥姨太是他的母辈,这样做确实有损名声。于是鸥姨太要来了她原先住所的钥匙,搬进了我旁边的小洋楼。

我还记得那日在帅府断案时的错综复杂,这些女人发起狠来也要命,在和她们做邻居的交往中,我也只好谨小慎微。

鬼留洋依旧瞧不上鸥姨太,两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,鸡犬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。

撒参谋每个星期会过来一次,送些吃穿用品。给两个人送的东西也不一样,鬼留洋喜欢西式的礼裙,鸥姨太喜欢艳色的旗袍;鬼留洋喜欢吃甜,鸥姨太喜欢吃辣;连唱片都要分开送,楼上的鸥姨太听京剧听昆曲,楼下的鬼留洋听莫扎特的钢琴。

她们互不理会,对邻居的我而言也没什么坏处,至少从来不用劝架,只不过她们听音乐的时间和我吊嗓子的时间高度重合,楼上咿咿呀呀着,楼下叮叮咚咚着,比较折磨吊嗓子的我。

撒班主迟迟没有给我发帖,我也只好一天练两个戏腔。我似乎并不期盼那一天的到来,唱戏这一行曲终就是人散了,我到底还是舍不得。

转眼又到了年节,民国十三年【注:1924年】,我到芒城四年了。

过年的时候我收了不少的礼,还有足足让整个何家班吃到了正月十五的饺子。蓉大奶奶也给我送了贺礼,一坛陈年佳酿。可惜,自怡妹大婚那日起,我发过誓再不碰一滴酒。我把酒藏进了地窖的暗格里,我不喝不代表我不爱,何况那酒封上的字还是怡妹写的。

年后芒城发生了一件大事,炎少帅攻打了贾城。

他是连夜悄悄出发的,可是撒参谋给她们送东西的时候“不小心”说漏了嘴。撒参谋倒是坐着汽车离开的,可怜鬼留洋连外套也没穿,冒着年后的最后一场大雪,连高跟鞋也没来得及换,一路跌跌撞撞追到了城门口,赶上了即将出城的军队,当着众位单身士兵的面,饱含热泪给了炎少帅一个深吻,在他的脖子上系了她亲手做的护身符。

我的徒弟起夜时发现隔壁大门敞开、灯火通明,叫人却没人应,以为发生了什么事,忙把我从热被窝里叫了出来。我穿好衣服出门,正看见鸥姨太披着笨重的棉袄,怀里还抱着厚厚的棉袄,原本纤瘦的身材活像一个棉球。我定睛一看,原来鸥姨太怀里抱着的,竟是已经冻到没有知觉、一瘸一拐、还在抽泣着的鬼留洋。

她当时并没有告诉我撒参谋说漏的事,只是告诉我鬼留洋回来晚了,她出去找来着。

一个星期之后,炎少帅平安凯旋。大街小巷都传扬着胜利的喜悦,鬼留洋却没什么反应,也没去城门夹道迎接,在小洋楼里睡了一天的懒觉。反而是鸥姨太,一大早便梳洗打扮好,坐着黄包车去了城门。

我不知道这场战争的凶险,我只看到,他们归来后半个多月,撒参谋才来送东西,而且胳膊上包着纱布,还拄着拐杖。

我徒弟纳闷,帅府是有多缺人,撒参谋都伤成这样了,还得派出来送东西。我笑而不语,他没看见,炎少帅攻打贾城的这段期间,鸥姨太的窗前挂了一串风铃,直到撒参谋来的那天才摘下来。

鸥姨太从来没对外人诉过任何委屈。

丽花皇宫的经理见她守了寡,便隔三差五、明里暗里地请她回去唱歌。她自是不愿意回去,但那经理总是阴魂不散,期间还让一个姓乔的帅小伙来请。听说鸥姨太与他之前的交情不错,鸥姨太请乔吃了一顿饭,乔就再也没有来过。后来经理用了点损招,他叫了几个嘴上抹油的的歌女,天天赖在洋楼下,高声讲着鸥姨太的过往。鸥姨太辩无可辩,只能躲在楼里抹泪。

鬼留洋向来不管鸥姨太的事,只不过成天地往外泼一泼墨汁、水彩的废料,摇一摇院子里的榆树,造一场虫子雨,听到墙外的惊叫声之后,便优哉游哉地回房,深藏功与名。

日子一长,鬼留洋就向我发了牢骚。我的徒弟也受不了这些天天站在墙外的嚼舌根的人。我涂了油彩,趁她们来的时候在院子里吊嗓子。我会故意留一点门缝,把她们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身上。说老实话,颇有种美人计的感觉。

待她们上了勾,我就装热情把她们唤进院子。

近距离目睹名角可不是谁都有的机会。

见她们惊喜着,我就说这是看在鸥姨太的面子上。后来,丽花皇宫的作曲家也来我这蹭场子,美曰其名来学国粹的发音。我笑道,不如你们请我去丽花皇宫好了,以我的笔触,说不定能当一个好的作词家。

很快,我就平息了对鸥姨太的骚扰。她们把骚扰的对象转向了我。我只好多接几个演出的请帖,她们总是守不到我,也就渐渐失去了兴趣,不再来了。

我徒弟曾打趣我,如果选鸥姨太或者鬼留洋做他的师娘,我会选哪一个。我虽然把心给了不可能的人,不过梦还是可以做一做的。

鬼留洋天真活泼、鬼马乖张,虽处乱世却乐观开朗,是一个让人一看就想笑,又忍不住想保护的小妹妹。她会让我想到怡妹,怡妹和我一样虽是下九流出身,她却从不自轻自贱,她身边不缺爱她的人,因而愿以善念对待世人;

鸥姨太艳丽知性、聪慧大方,虽有身处泥沼的不堪经历,却武装自己为保护伞,既保护了自己又愿意保护他人。我在她身上,能看到累累伤痕的过往,也能看坚强的光亮。她也会让我想到怡妹,那个抱着亡夫遗孤未掉一滴眼泪、身处火海却毫不慌乱冷静指挥的怡妹。

“放心,你这辈子没师娘的,衣服自己补去,下回饭里还放这么多盐就等着挨抽吧。”

 五、终曲

我暗自差人找了甄富贵许久,却依然音讯全无。我买通了守城们的士兵,他们告诉我,甄富贵没逃出芒城。

世上的机缘巧合太多,甄富贵竟然是鬼留洋抓住的。那日他偷偷溜进租界,找到我的宅子,正鬼鬼祟祟地爬墙头上往里看的时候,被鬼留洋一个高跟鞋砸了下来。

我谢过鬼留洋,转身就把甄富贵捆在了院子里。他知道自身难保,就告诉了我一个惊天秘密。

怡妹嫁入王家酒坊不到半年,就生下了一个男孩,王大少爷给他取名为王旦。蓉大奶奶没容下这个孩子,怡妹无奈之下托甄富贵把这个孩子送走了。

甄富贵说,如果我饶了他一命,他就告诉我这个孩子的下落。如果我穷追不舍,他有办法让我与怡妹的当年旧事传遍芒城。

我甩了他一巴掌,一脚把他踹到了墙角。

我承认,听到自己尚有骨肉存于世间,我的心绪真的乱了。

抓住他的第二天,撒老班主的请帖到了:七天之后,我将与他于撒家班合演《游园惊梦》。

我让徒弟解开了甄富贵身上的绳子。“我会请一些贵客到场,包括守城们的军爷们。我不会把你的行踪告诉任何人,到时候能不能跑,就看你的本事了。开场之前,你先躲到我的后台,我警告你,你要是敢出来咋呼,就是找死。”

他贪婪地笑着,把手伸了出来。“我老甄不讹你的,您只要给个跑路盘缠,我就把令公子的下落告诉你。我不多要,十根小黄鱼就行。”我向徒弟摆了摆手,他们便佯装下去准备钱了。

我冷冷地看着他,在我的眼里,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。

七天转眼就到了。我早早就到了撒家班,他们把后台分了两块,中间用屏风隔了起来。大一点的一边给我,小的一边是撒老班主的。他迟迟没有出现,我把徒弟们都安排到了外头,与撒家班的徒弟们一起摆场子。

不一会儿,怡妹带着酒儿也来帮忙。她爹的终场,哪有不来帮忙的道理。与在酒坊里的拘束不同,把酒儿支到外头帮忙之后,怡妹就一个人来到了后台。

我偷偷问了王旦的事,她没否认,她说甄富贵把王旦送到了上海的一户好人家。上海,难道这十几年,我和我的骨肉一直近在咫尺?

她欲言又止。还未等我追问下去,外头忽然乱了起来。

甄富贵死了。我知道我给他下了毒,但这发作时间之快却超乎了我的想象。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王旦的下落。

两家的徒弟们乱成一团,商量着要去报官。我拦了下来,我让徒弟把他的尸体扔走,别脏了今天的场子。

怡妹没有拦着我,我发现她的脸色也不太对,酒儿更是神色慌张,与之前招待我时候的沉着干练大相径庭。

“是哪里吵吵嚷嚷的?”蓉大奶奶凌厉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,酒儿忙跳过去搀扶。蓉大奶奶见甄富贵的尸体,倒也没多吃惊。“甄富贵是我王家的管家,不明不白死在这,何老板这么匆忙就要抛尸,是有什么鬼吗?”

“不知老太太驾临,何某有失远迎,请见谅。今日是我与撒老班主的终场,要到的达官显贵众多,甄管家失踪多日忽然死在这,这家丑不得外扬不是?”

“这是我王家的宅子,何时轮到何老板一个外人来主事?”蓉大奶奶不依不饶。

“今天之后,这宅子的地契就归了我何某,我算不得外人,这里的事我也得管。”

我的话音刚落,后台的传出了浑厚的声音。

“今日这里还是我撒家班的地盘,不劳烦王家奶奶和别人插手!”撒老班主背着手,步履稳健地走了过来,看向了蓉大奶奶,“你怎么来这了?”

“呦,我当是谁。”蓉大奶奶白眼一翻,让酒儿扶着,坐到了上座。“你这老鬼的绝唱,我哪有不来听的道理。”

撒老班主扶了扶眼镜,笑道,“我以为你不认识老夫了呢。”

“你化成了灰我也认得。”蓉大奶奶哼了一声。

怎么着,这两个老人家也有故事?我和怡妹被晾在一边,听着这两人一言一语地怼着,比戏还好看。

大概是怡妹看不过去了,拉过了她的倔爹,说处理了命案要紧。

蓉大奶奶果然是明察秋毫的女将,三言两语间,就诈出了在场几个人的口风。

原来,早上我带着甄富贵来撒家班的时候,被大徒弟小张看到了,他告诉了撒老班主和酒儿,酒儿又告诉了怡妹。

这一群人和我一样,都是带着杀机来的。我忽然想到了炎少帅的一句话,放到今天也不为过:甄富贵的死是注定的。撒老班主自然是恨他要夺走当年用女儿换来的宅子,那酒儿和怡妹为什么也会卷进来?

怡妹私底下告诉了我,甄富贵这些年是如何欺瞒于她的。

甄富贵带走了我们的骨肉王旦,把他扔到了乡下,回来骗她说把这孩子安顿在了上海,骗走了酒坊的秘方。她最近从乡下的亲戚那里才知道真相。可怜这孩子当时刚会唤娘亲。

后来,甄富贵又拿着秘方偷偷办了新酒厂,要抢王家的产业。怡妹和酒儿没敢告诉蓉大奶奶,只能步步妥协退让,几个月间,王家酒坊几乎已经难以为继。而且,看到甄富贵跑路,她也就猜出来他就是当年纵火的真凶,也就是杀害她丈夫的凶手。酒儿也猜到了。

蓉大奶奶又遣人找到了藏在戏班子里的几副毒药,撒老班主认了其中一个,酒儿也认了一个。从时间上来看,恐怕毒死甄富贵的是酒儿的那副。

我和怡妹才都急了,忙开始追认自己都投了毒。我道,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,即便杀了甄富贵也能安然脱身。我劝他们把这罪放在我身上。

蓉大奶奶把我摁了下来,她说,真相未出,决不会再让我替王家人顶罪。若真是王家人的罪过,不论是谁,她都不会包庇。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她们王家酒坊虽算不得豪门望族,但基本的人情道义还是讲的。

这时候,撒老班主忽然站了出来,把一直猫在角落的大徒弟小张拎了出来。

这老头早发现了时间的问题,他暗自往回捋了捋,发现真正能毒死甄富贵的毒药下毒时间,要早过我们所有人说的时间。而那时候能下毒的,只有撒家班的人。既然他自己下的毒不致死,那就一定还有别人,大徒弟的嫌疑浮了出来。

大徒弟承认了。他跪在撒老班主跟前哭道,他小时跟着甄富贵偷鸡摸狗,后来被甄富贵骗到乡下,被遗弃在了荒郊野岭。幸亏那年撒老班主赶场经过,心一软收了他当徒弟,才让他有了口饭吃。他一直恨甄富贵,恨甄富贵纵火毁了他的嗓子,还用阴招来抢他师父的容身之地。大徒弟想着自己命贱,便打算鱼死网破,同归于尽,才做了今天的事。

大徒弟声泪俱下,我和怡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么。怡妹一拍桌子,问道,“你知道你是哪年生的吗?”

“他说我是光绪二十九年生的【注:1903年】。”

撒老班主一惊,忙把大徒弟拉了起来,“你就是王旦。”

蓉大奶奶嘴角一搐,定睛瞧着大徒弟,又看了看我和怡妹,冷笑道,“死老鬼,你挑徒弟的眼光可真是毒。”

我悲从中来,拉过大徒弟的手,仔细地瞧着他,半晌才抱过他,“崽崽,我的儿。”撒老班主则一边摇着头一边敲着桌子,“家门不幸啊!让你看笑话了。”

蓉大奶奶把酒儿拉到了身边,两个人一脸无奈地看我、大徒弟和怡妹哭成了一团。半晌,蓉大奶奶敲了敲桌子,大声道,“老身是来听昆曲的,怎么你们这场子不打算开了吗?”

见我们停了下来,老太太继续道,“大徒弟这些年在我们王家帮了不少忙,和我们酒儿也处得不赖,以后作兄弟走动也未尝不可,至于甄富贵,他罪有应得。他毕竟是王家的表亲,后事王家要管的。至于今天的事,何老板,你知道怎么处理。”

我的眼妆已经哭花了,我接过老太太递的丝帕,擦了擦眼泪,回道,“老太太放心,有何某在,不至于让这渣子的死连累咱们。”

“崽崽,没事,我来解决。”我转身拍了拍大徒弟。

天色渐沉,看戏的客人们陆陆续续挤满了撒家班。这里似乎什么已没有发生过,白天的一切都被我用了手段抹了干净。

两代名角儿同台,十载恩怨已了,这一场演出足以名载芒城青史。

散场之后,撒老班主派了另一个徒弟来给我送地契。我转身回看,何家班的牌子已经挂了上去。

我与他,终究是曲终人散了。而我和他的传奇,成了芒城很长一段时间的谈资。

大徒弟是第二天来我的洋楼的。

他说昨夜散场,撒老班主把我那日送的酒一饮而尽。酒酣之际,撒老班主给他讲了很多我小时候的故事,甚至包括收大徒弟做徒弟,也是因为他的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我。这老头倒是没因为得了外孙而欣喜,也依然不承认当年把怡妹嫁到王家是个错误。

大徒弟还说,他师父醉倒之前,冷不丁冒出了一句,“谁年轻的时候没弄丢过孩子,哪个能都找回来?”

我本就答应过老头的条件,要收了大徒弟。如今又多了骨肉的关系,我更不忍心让他跟着老头受苦。那日安葬甄富贵之后,我和王家人商量好,大家依然把王旦的身世对外守口如瓶,他对别人的称呼也不用变,免得这可怜孩子遭受芒城人的闲言碎语。

这孩子有自己的想法。撒老班主没了宅子,要打算回乡下养老,就解散了戏班子,如今是光杆司令一人。大徒弟于心不忍,想求我放他跟撒班主回乡下。老头毕竟是他师父,也是他外公,其中的感情我理解。

我准备了一大笔盘缠,雇了最好的马车,还装了几车的酒,让大徒弟带着回去。明面上我虽和他曲终人散,但他毕竟是我亲儿子的亲外公,也算得上是亲戚吧。

六、出征 

民国十八年【注:1929年】,我回芒城已经快十年了。

芒城还是老样子,富人不缺穷人也不少。我住在小洋房里,有人请就去亮个嗓,没人来的时候就和徒弟们搓一搓麻将。

戏文里常道粉饰太平,我虽区区一个戏子,倒也看得清,现在的芒城就是山雨欲来风满楼。炎少帅的军队参编成了正规军,听上峰统一调配,过不多时日就要调去羊城。芒城还会有新的军队进来。

如果炎少帅不在芒城坐镇,那帅府的一众亲眷也难免护不周全。他把甄大帅的几个姨太太都送回了乡下,虽是粗衣简食,倒也能求得平安。

我在芒城还算有些家业,即便炎少帅走了,也不缺生计。我有些担心的是我的邻居,那两个于乱世里互相取暖的女子。她们的关系不像以前那样僵硬了,两人虽表面上无话,但早已经离不开彼此的照拂。

七夕前日,炎少帅忙里抽空,带着撒参谋和几个亲兵,在我旁边的洋楼里,向鬼留洋求婚了。

我和徒弟趴在楼上,兴冲冲地看着热闹。

这一天我早就猜到了。几天前,炎少帅偷偷派人请了我明天的堂会,还特意嘱咐要我保密。如果今天鬼留洋应了,他就办明天的订婚宴;如果没应,他也不会死心的。

这些年轻人的花样真是不少。我道,鬼留洋的心早就在他身上了,怎么会不应?

我担心的是另一对。

订婚宴上,我借由偷偷把撒参谋叫到了后台。

“你们今年离开芒城,很难说准什么时候能回来。鬼留洋和炎少帅订婚了,结婚也就是眼前的事,日后她就是炎少帅公认的妻子,留在芒城等多久都算有指望。那你和鸥姨太算怎么回事呢?她年纪尚轻,就这样没名没分地等着你?”

撒参谋脸红起来,道,“何老板,你知道我是孤儿出身,先是跟了大帅后又跟了少帅,早习惯了军营里的生活。我在芒城一日,就会护着小鸥一日;我离开了,也没想过活着回来,我不想拖累了她。”

我翻了个白眼,在情场上他要是有炎少帅一半的胆子,也不至于四十来岁还是光棍一条。我打算帮他一下。

“少帅订婚宴后,应该很快就要举办正式婚礼了。你知道现在不兴三妻四妾,鸥姨太可以恢复自由身。让炎少帅把这事在他的婚宴上说出来是正好。你给鸥姨太买一件重要首饰,最好是戒指什么的,就算是给她一个定心丸。”

见他还犹豫着,我又道,“她这样的女子既认定了你,心里岂会再容下别人?你要是连个保证都不留给她就一走了之,才真是拖累了她。”

撒参谋所有所思,向我道了谢。

鬼留洋喜欢西式婚礼,婚礼当日炎少帅为她请了西洋乐团。不用我唱堂会了,我也不用早早去帅府准备,就等到晌午才优哉游哉地出去。

怡妹也带着酒儿来了,她告诉我蓉大奶奶现在不管家里的事了,把外头的产业全盘交给了酒儿。我拍了拍酒儿的肩膀,他把我甩开,一步挤进了我和怡妹之间,眼里还透露着浓浓的敌意。

我和怡妹无奈地相视一笑。

鸥姨太来了。她穿着雪白的旗袍,说是鬼留洋请她来做什么“伴娘”。都是新奇玩意,我们这群老家伙已经不懂了。

我远远看到了撒参谋,便暂时辞了怡妹,追了过去。我问他送首饰了吗,他远远地指了指鸥姨太颈上的珍珠项链。

我长叹一声。

“你不是说要买首饰吗?”他疑惑道。

“我不是说戒指吗?”

“有什么区别吗?”

我不想和他说话了,脑子里蹦出一句名言,秀才遇见兵,有理说不清。

而事实上,好像送什么首饰确实没什么区别。鸥姨太很开心,她戴着首饰和我炫耀了一番。这条珍珠项链可能没有她首饰盒里甄大帅送的任何一条项链值钱,但在鸥姨太心里,这是撒参谋送她的定心丹,是她下半生的精神依靠,是无价的。

就像我百宝箱里最低层的那个手帕一样,它是小时候怡妹花一个铜板买来送我的,却胜过百宝箱里的任何一件珍品。

我真心祝福他们。

炎少帅的军队是腊月初八离开的芒城,那天是芒城几年来最冷的一天。

赫赫帅府被上峰收了回去,成了芒城的政府,新的官员第二天就到任了。

炎少帅把洋楼的房契给了我和鬼留洋,让我们都安心住下。他临走前特地派人嘱咐我帮忙照顾这一对女子。他一直信得过我的为人,我也不会忘记照拂这两个老邻居。

七、迁居 

一转眼,到了民国十九年【注:1930年】,我回芒城已经十年了。乱世短不了戏子的场,管他芒城谁当家,我依然是梨园的霸王。

大徒弟每年年根都会来城里,给我和王家送些乡下他和他师父种的菜。

今年也不例外。他告诉我今年是他师父的六十大寿。我自然记得。

乡下春冷,怡妹差人想把那老头接回城里住几天,连同寿宴也一起来办。倔老头拒绝了,第一个缘由是,他不想听别人在他的寿宴上唱堂会,尤其是分文不收的我。

酒坊的生意离不开人,怡妹只好自己回乡去看望倔老头,把酒儿留在城里照看生意。这小子有他爹赚钱的脑瓜,却也遗传了他爹不会哄姑娘的笨嘴。二十好几的小伙子,愣是没姑娘家看上的。

又不是我儿子,我急什么。我忽然想起来,我儿子也没娶亲呢。

一对倒霉孩子。

怡妹回来的时候脸色很不好。老头病了,她带去的郎中说,以老爷子的岁数,恐怕是难以痊愈了。倔老头心态倒是好,这一场大病扛了三年多,还能晃晃悠悠地去种菜。

这三年里,芒城早已物是人非。

民国二十二年【注:1933年】。

我每晚伴着鸥姨太窗口的风铃声,倒也睡得香甜。管他城里风云搅动,我只管唱我的戏就好。

然而,平静的日子在七夕那个不寻常的晚上打破了。

我游湖回来,看见鸥姨太和鬼留洋的院门口站了一个人。我认得他,他是炎少帅的亲兵,也是那年替我潜进王家的伙计。

他把一件东西递给了鬼留洋,我远远瞧着,认出那是炎少帅不离身的护身符。

我忽觉心里一沉。鬼留洋蹲在门口哭道,“他把这东西给我了,他怎么办,还有谁能护他呢?”

我赶忙过去。

那亲兵告诉我,炎少帅的部队被困在了羊城,上头的援兵迟迟没有派下来。他们不肯投降,炎少帅和撒参谋带着仅剩的几百个亲兵分两路杀了出去。他和炎少帅在一队,撒参谋在另一队。撒参谋那队怎么样还不清楚,他们这队冲了出来。炎少帅重伤被送到了后方医院,昏迷前最后一句叫的是鬼留洋。

鬼留洋说什么也不肯多留,直喊着要和亲兵去医院。我劝鬼留洋先和芒城的官员们讲好,鬼留洋是军属,有通行优待,让他们开好这一路的通行证,免得路上麻烦。

鸥姨太把她首饰盒里的所有首饰都倒了出来,把珍珠项链放到了一边。她白天跑遍全城当铺,能当的就当成现钱;不能当的,一部分去黑市换了黄金,实在换不了的,就让鬼留洋随身装着。

亲兵去开好通行证明,他们当夜就离开了。政府还多派了两个人护送,生怕这位看起来不谙世事的军太太在路上出差错。

很久之后,我才得了他们的消息。炎少帅后来醒了过来,身上留了些残疾。他带去的十万军队,剩下的不到五十人。他和鬼留洋团聚后,便借养病之机,申请了越洋机票。两人飞到了美利坚,再也没有回来。

一天凌晨,天刚蒙蒙亮,我忽然从梦中惊醒。我开窗透风,却没听到风铃声。我心里觉得不安,就穿好衣服,到隔壁门口按响了门铃。

鸥姨太一身素装给我开了门,眼圈是红的,眼眶深深凹了进去,原本就纤细的身材更是瘦得只剩了骨头。

“何老板,有事吗?”

“没大事,多日未见,想到邻居家喝一杯早茶。”我看到了二楼隐隐悬着的白绫。

“请进。”她的声音依然温柔平静。“您稍等。我一个人住得懒了些,屋里许久都没收拾,您别见笑。”

是没收拾,鬼留洋的东西一点都没动,都完完整整地保留着,上面都蒙了一层彩绸,免得落灰。她在楼上收拾了一会儿,大约是把那条白绫撤了下来。

谁也没有告诉她撒参谋的消息。以她的聪慧猜得出来,没有消息就是再也没有消息了。

“何老板,你说小鬼还会回来吗?东西我都给她留着呢,一点也没动,怕她回来恼我。”她沏好了茶。

我想起了鬼留洋走的那天,她不让鸥姨太去送她,只带走了鸥姨太给她的首饰和现金,而金条她藏在了钢琴里。她怕鸥姨太不会去动她的钢琴,就把这事告诉了我。

我后来转告给了鸥姨太,她还是没有去动钢琴。

“我姐姐的事,我没资格原谅她。你帮我告诉她,我早就不恨她了。”鬼留洋道,“希望有来世的话,我们还有做姐妹的缘分。到时候,我来当她的伴娘。”

我把这些话都带到了,鸥姨太笑着望向窗外,“我没白疼这小鬼一场。”

我们左一句右一句又聊了很久。她给我聊了丽花皇宫的旧事,讲了她的前半生是怎么的颠沛流离。

她一句也没提到撒参谋。

我陪她到了晌午。她说她谢谢我,那条珍珠项链也有我的一半功劳。

她说她累了,然后把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给了我,要我把亲自这盒子给她乡下的表亲。如果她的表亲不在了,这盒子就送给我。

我和她告了别,心里暗暗难过。恐怕我再陪她聊上几天几夜,也救不活她的命。她的心死了。

一趟乡下之行花了我一整天。我在一处坟地的碑上找到了她所谓表亲的名字。那其实是她的亲生父亲,远在她不到十岁的时候就与世长辞了。在那之后,她才被卖到丽花皇宫。

我知道自己被耍了。我打开了木盒,里面静静地躺着那枚风铃。

我连夜赶回芒城,叫警察破开了她的大门。一楼的东西还是一点没动,我们上了二楼,在浴室里找到了她。她穿着鬼留洋大婚那日她穿过的白旗袍,带着珍珠项链,头上还系了一块白头纱,一看就是鬼留洋喜欢的样子。她静静地躺在了浴缸里,旗袍被她鲜血染过,成了艳丽的红色,如同我在帅府第一次见她一样。

偌大芒城里,我是最后一个与她相关的人。我把她送回了她父亲身边。若有来世的话,希望她的父亲能长命,护她如公主般度过一生。也希望下一世,她能与撒参谋做一对欢喜鸳鸯,生在祥和盛世。

我把风铃放进了鸥姨太的棺木里。听不见风铃声的夜里,我几乎难以入眠。我不愿意开窗透风,我不敢看到那栋人去楼空的洋房。它总会让我想起,里面曾住过两个美丽而明媚的生命,还有与她们相关的、那些再也回不来芒城的面孔。

我决定搬走了。她们住的洋楼被魔化成了鬼楼,租不出去,我就把我住的楼租给了一个政府高官,把租金和钢琴里的金条一起,托人带给了甄大帅在乡下的姨太太们。

“谁说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?”鸥姨太曾道,“都是一派胡言。”

八、管家 

我搬回了之前从撒老班主手里买的宅子,王家也派了伙计帮忙。

我这才打听到,甄富贵给酒坊留了一摊烂账,后来的管家被这烂账累到白发早生,上个月告老还乡了。

其实甄富贵之后,蓉大奶奶本属意大徒弟来当管家,一来他性情稳重,二来他也算不得外人,三来也是帮这孩子寻个出路。可惜,他一意跟倔老头回乡,蓉大奶奶也不好强迫,只好作罢。

今年是蓉大奶奶六十的大寿,怡妹一心扑在撒老班主的病上,早已身心俱疲,酒儿虽已历练成材,但办寿这类细活,没有一个应手的管家,他一个粗小子总是办不周全。王家招管家的事在报纸上登了好几天,也没招到合适的人。

我看着何家班今年寥寥的请帖,突发奇想,“你说王家愿意招一个会唱戏的管家吗?”我徒弟一惊,一口豆浆喷到了地上。“师父,您真是魔了。”

我真的去了。我先假借去看望蓉大奶奶,然后委婉地抱怨今年何家班不景气,再假装才知道王家缺管家的事,最后顺理成章地毛遂自荐。

酒儿站在怡妹身后,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伎俩,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瞪着我。他是第一个不同意的,但是蓉大奶奶同意了,随后怡妹也没有拒绝。

我在何家班留了几个看家的,剩下的徒弟都带到了酒坊。伺候过撒老班主这个矫情老头,论细心,恐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得上我。

寿宴依然安排在了中秋节,蓉大奶奶想让大徒弟也来凑凑热闹,让我再派其他人去照顾倔老头。我和大徒弟也许久没见了,很是想念,便提前两天派何家班的两个人去了乡下。

可是寿宴开席了,他们也没回来。我心里总是惦记着。

今天戏台上挑大梁的是我的徒弟,我就一心管着寿宴的流程,连柴房我都派了何家班的人去看着,内院那边也派了酒坊的得力伙计。

寿宴过半,酒儿被人叫了出去,一会儿就面色沉重地回来了。他没有去叫怡妹,而是把我拉到了一边。

“我外公去世了,大哥在外面,他是回来报丧的,我让他进来吗?”

我的脑子翁的一下,心似乎被抽空了,眼前只剩了那倔老头开怀大笑的样子。

酒儿叫了我好几声,我才回过神来。这时蓉大奶奶似乎发现了我们在嘀咕,便唤了怡妹过来询问。

“大哥回来了。”酒儿说。怡妹喜出望外,忙让酒儿叫大徒弟进来。

“不行!”我喝道。我的目光和怡妹一对上,她就明白了。她立刻看向蓉大奶奶,脸上故意挤出了笑容,嘴里却对我们道,“让老大把孝服换下去,到老太太这行个礼。老太太老糊涂了,咱们今天把这场演好了,让老太太高高兴兴地把寿过好,旁的事再说。”

怡妹拍着酒儿的肩膀,转身往蓉大奶奶那边走。我看见怡妹右手拿着锦帕迅速擦了眼角,左手紧紧握着拳头,指甲都嵌到了肉里。

不一会儿,大徒弟过来了。这孩子这段时间定是不好过,都瘦脱了相。

蓉大奶奶一把拉过大徒弟,先是问娶亲的事,大徒弟也强装笑容摇着头。老太太第二句便是问他师父的身体,大徒弟勉强挤出两个字,“都好。”

“都好个屁。”蓉大奶奶怒目圆瞪,一把揪过大徒弟的领子。这傻孩子,就在孝服外头披了件衣服,远看不注意,近看就被蓉大奶奶看出来了。

大徒弟见瞒不下去,身心崩溃跪在了地上。

“这孩子还瞒着老太太。”怡妹忙一边过去扶,一边打圆场。“还不说实话。”

“丫头,这是你的主意吧。”蓉大奶奶敲着桌上的酒杯,几乎怒发冲冠,“我就说,怎么你们一个个都嘀嘀咕咕的,这孩子连拜个寿都磨磨唧唧的,你说你们瞒我作什么!那个死老鬼,他早死晚死不好,偏偏赶我的生日死,这辈子就非得和我作对吗!”

大家见老寿星动了怒气,也都不敢吱声了。偌大的后院吗,只听得到我徒弟们的唱戏声。半晌,蓉大奶奶似乎泄了火,长舒了一口气。

“你把他们都给我停了!”蓉大奶奶指着我,“你上去,我要听《游园惊梦》。”

我一愣,低头看着自己一身管家服,脸上也没装扮着,更何况我今天带的是京剧班子,也没有昆曲的行头。

“何管家,老太太糊涂了,我们再劝劝。”怡妹继续打着圆场。

“我要听!”老太太蛮横地撒起娇来,谁的劝也不听。

我只好上前一步,道,“老太太,我带的班子是唱京剧的,他们不会昆曲。《游园惊梦》是两个人的曲子,我上哪找一个柳梦梅来啊。您体谅体谅我。”

老太太脸色委屈地看了一圈,眼光忽然落到了大徒弟身上,“你找他。”

大徒弟苦笑道。“老太太,我嗓子废了,唱不了啊。”

“我不管,你们只管唱,我就要听。我不要你们扮上,在我跟前唱就行!”

我无奈地叹了口气,拿手当了板,和大徒弟搭了起来。

老太太听着我们的调子,也不生气,只闭着眼睛打拍子。用那倔老头以前的话讲,我们这一段就是“荒腔走板的,惹人笑话。”

后来老太太睡了过去,这一场寿宴就这样冷清清地收场了。那天之后,蓉大奶奶越来越糊涂,她只认得怡妹和酒儿,但从来没叫对过酒儿的名字,大约是把酒儿当成了她苦命的儿子了。

作为管家,我陪着怡妹和酒儿回乡给倔老头办葬礼。我给他带了壶米酒。我上台第一场戏赚的钱,就只够买一小壶普通的米酒,我当时真的给他买了。他嘴上说我小家子气,却喝得满脸通红,喜不自胜。

怡妹和两个孩子一同披麻戴孝,叩头焚纸都静悄悄的。我站在他们身后,心里却是一片空白,只暗暗觉得我的前半辈子也埋在了这里。

日头起来了,我们该回城了。怡妹打点好乡下的远亲,让他们帮忙照看。而我,似乎被定在了那倔老头的坟前,一动也动不得。

“何管家,我们该走了。”酒儿喊道。

我麻木地转了身,行尸走肉般地向着他们的马车走去。忽然,我的心被猛地撞了一下。我回头狂奔回他的墓碑前,跪了下去,抱着他的墓碑,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师父。在荒凉的坟茔里,我就像一个没了家的孩子,哭得悲凉而绝望。

我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,只微微记得,怡妹过来把我的头埋在她的怀里,我一直在重复一句话。“怡妹,我没师父了!怡妹,我再也没有家了!”

酒儿没有像往常一样拉开我。

后来大徒弟和我讲,他和酒儿都被我吓到了。他对我说道,“我师父说过,做戏子要达到这样一个境界,君为袖手旁观客,我亦逢场作戏人。我原以为您做到了,待人接物周全只是您的一场戏。除了我和娘亲,我从来没见您对旁的事动过感情。那天我才知道,您到底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正常人。”

他对我的评价很高了。他像极了我,只不过我长了他十几岁,见他就像看见了十几年前的我。我随口问道,“他西去前,有交代什么吗?”

大徒弟摸了摸头,道,“师父说他想他儿子了。”

“他有儿子?”

“可是我问过娘亲,她不记得自己有过哥哥或者弟弟。大概是师父病糊涂了。”

大约是吧。

几个月不到,蓉大奶奶就不认识酒儿了,自然也不知道酒儿和老大都娶了漂亮的娇妻。她只信得过怡妹,饮食穿衣只让怡妹伺候。师父去世后的第二个年关,蓉大奶奶赏雪的时候从石阶上摔了下来,再也没下来床。

正月十五,酒儿和老大各带着媳妇和孩子去逛庙会赏花灯。乱世年间,竟没减了大家过节的兴致。

下晌午,我和怡妹吃了汤圆,便又回到蓉大奶奶跟前陪着聊天。老太太说自己肠胃不好,吃不得汤圆,怡妹就又去厨房给老太太做米糊。

我知道老太太是把怡妹支走了。老太太认出我了,用冰凉的手握着我的手道,

“我没糊涂,我知道你和小怡这辈子苦。你别怪你师父,他这人就是太倔。我要是早知道你和小怡的事,我不会让她嫁进王家的。你师父总为我和他年轻时候后悔,想和我作儿女亲家来弥补,却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和我爹当年有什么区别。”

我大概猜到老太太要说什么了。“老太太,我和怡夫人早就是过去的事了。我既敢来王家当管家,就决不会僭越。以后也是,我是管家,是仆人。”

“我问过小怡,她说得和你差不多。我就是想,我这黄土已经过了脖子,没几天陪他们娘俩了。希望你念在你和小怡的交情上,在我身后,你帮我好好照看着他们,我谢谢你了。”

“您放心。”我握紧了老太太的手。“您还有什么交代的,只管说。”

“我想听一段《游园惊梦》,我小时候,他总是给我唱。要是他不是个戏子……”

我清了清嗓,一个人唱了两个人的段子。老太太在我手上打着拍子,一段还没唱到一半,拍子就停了。

蓉大奶奶的葬礼比师父的风光,她的身后事酒儿也处理得很妥当,没让怡妹多费心。

这一年中秋家里也不冷清,两个小孙子围着怡妹蹦蹦跳跳,两个儿媳也都是懂事的,老大和酒儿两兄弟和睦得很,她现在当真是不操心了。

但我瞧着酒儿的脸色有些不对劲。

老大心眼多些,酒儿的脸上是藏不住事的。家宴一撤,他俩让媳妇把孩子们抱回了屋里,对着我和怡妹双双跪了下来。

他们想去参军。

我的脑海里响起了风铃声。

怡妹没回话。兄弟俩一唱一和,讲了芒城外的局势,讲了军队势力的分布,讲了三民主义,也讲了他们的决心。

我自然是不会同意。不论他们怎样软磨硬泡,我也没松口。他们和我争了起来,我甩了老大一个耳光。我舍不得打酒儿。老大梗着脖子,骂了我一声懦夫。

怡妹依然静静的坐着看我,我一见她就泄了气。

她还是放走了他们。两兄弟临走前,穿着军装和我们俩去照相馆拍了照片,两兄弟各一张,酒儿和怡妹一张,我和老大一张。

他们带走了合照,给怡妹留了各自的军装照,给我留了两封血书,上面承诺着他们会活着回来。

我就当是信了他们。

九、花好月圆 

民国二十七年【注:1938年】,我五十岁了,黄土也埋完了半截。

酒坊早已停了业。战火离芒城只有了一步之遥。芒城里,有钱的就忙着向着西边的山城逃去,没钱的就躲回了乡下。

我解散了何家班,让他们有门路逃的赶紧逃,没门路的我就给盘缠让他们去乡下避难。我和怡妹都没想着离开,但我们差人把两个儿媳和孙子送到了山城避难。战火之下,孩子无辜。

我们两个老的留在这,既是生于斯长于斯埋于斯的执念,也是等两个孩子回家的执念。

怡妹的身子骨不如以前了,她总喜欢躺在摇椅上,在院子里听我唱曲。而年少时候的我就幻想过这样的生活,与怡妹有一个小院子,几个小孩子,她听着我的曲子,我们过着平静的小日子。

把孙子们送走之后,她又开始唤我为二月哥哥,我也唤了她怡妹,似乎我们又回到了少年的岁月。可是,我知道我们回不去了,而怡妹是不想回去了。

她躺在摇椅上,手里攥着三张照片,两张是孩子的军装照,一张是酒儿满月时她和她夫君还有酒儿的全家福。我曾以为,她是不爱她的丈夫的,他们的结合只是师父和蓉大奶奶的一厢情愿。

现在我才知道,我想错了。

她给我讲了她夫君的事。她夫君其实对她很好,他比我更能容怡妹的小性儿,他容下了怡妹的第一个孩子,他也扛下了蓉大奶奶对新媳怡妹的责罚。

他是商场上的好手,这样的人是不会哄女孩欢喜的。可为了怡妹,他专门留意了怡妹的喜好,每次送货回来给她带喜欢的东西,为她讲有趣的见闻。

“二月哥哥,你知道你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?”怡妹眯着眼睛,在摇椅上晃啊晃。

我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少爷,自然不知。“你说。”

“你不要生气啊,”怡妹坐了起来,“酒儿刚出生的时候,我躺在他的怀里,那是在我爹之外我第一次有了靠山的感觉,这是你没给过我的。”

我笑了笑,明白了她的意思。我到底是一个戏子,即便成了角儿,也不过是台上的玩物罢了。自己还要颠沛流离,更何况家人。

“下九流的人,有了再多的钱,再高的地位,都是牵制在别人手里的。就像是别人手里的风筝,他们拉着线,他们让你高你就高,他们扯了线,你就什么也不是。”这是鸥姨太以前说的,我忽然想了起来。

我低头看了看她。她虽已年近半百,却还能露出少女的神色,一双手也依旧白嫩。她现在的一切,都是她的夫君赠予她的。他让她居有定所;他平息了她与婆婆的矛盾,让蓉大奶奶在数十年的时光里视她为亲女儿;他给了她一个聪明懂事的孩子;他让她安心在这大宅子里躲风避雨,不再漂泊;他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,一生吃穿无忧。

他唯一欠她的,是一辈子与她相守相伴的时光。

然而,她夫君短暂生命里给她的,乃至死后留予她的,都是我穷尽一生没法做到的。

如果在她定亲的那年,我带她私奔了。我只能带她一生流浪,如果依然有幸成角儿,她也没能摆脱下九流的身份,要时时面对世人的风刀霜剑,在流言蜚语里讨生活。我这一生要吃的苦,她一样也落不下。如果是那样,我真的舍得吗?

“你说得对,我这一辈子,到底是输给他了。”我与怡妹,从来都没有过未来。身处乱世,我才更懂了师父的良苦用心。他做了一辈子戏子,丢了他年少时深爱的人。他摆不脱时代的束缚,也扒不下我身上戏子的皮。

让女儿嫁给正常人家,是他爱护女儿的唯一出路。他比我更爱怡妹,甚至连怡妹的夫君也比我更爱她。他们的爱是铠甲,能给予怡妹一生的护佑,我的爱则如蚕丝,即便千万层叠在一起,也只是束缚和不堪一击。

我们俩是时代的悲剧,我怨不得任何人。我们今天的处境,已经是最好的安排。

“如果有下辈子,你还愿意遇见我吗?”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觉得矫情,但我还是盼她能给我一个念想。

她没有直接回答我,而是讲了那年火灾的另一部分故事,“那日宴庆上,我刚刚生了酒儿怕冷。他怕丫鬟拿错了衣服,便亲自回了内院,谁知碰上了甄富贵。”

她捻了捻手里的照片,一脸温存地看着那张全家福。

“我这辈子对他有愧,他下葬以后我年年许愿,一愿酒儿和家里平安,二愿来世再与他成夫妻,把他这辈子对我的好,再用一辈子还予他。三愿……三愿你不再飘零,能找到另一个对你贴心的人。”

“菩萨会遂你的意,心诚则灵。”我轻叹了一口气。

我之前从来不信佛,因为我向他求过姻缘,他没理我。我如今又重新拜回了佛祖,这一次,只求平安。至于来世,我亦祝怡妹幸福安宁。她的姻缘和我也好,和她这一世的夫君也好,或是其他人,只要她能幸福,就好。

中秋节又到了,院子里老大留下来的菊花开得灿烂。那是他之前从乡下搬回来的,是师父种的。我和怡妹做了几块月饼,吃的时候才发现做多了。我们两个人连一块月饼都将将吃完,果然不得不服老了。

怡妹从酒窖里拿了一坛好酒。她说,这和当年她大婚那天敬我的,是同一种酒。我当年赌气没喝,如今也该放下了。

她给我斟满了一杯,给自己也倒了一杯。

“二月哥哥,这些年谢谢你。”她笑着举杯。

“怡妹,我也谢谢你。”我一饮而尽。

“祝孩子们平安凯旋,祝中国国泰民安!”我们对着门外举杯。往年的烟火爆竹声被炮火子弹声替代了。

明天太远,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才好。我倚在她的摇椅上,对着菊花赏着月。我们二人以月以花为题,开始了飞花令。

酒酣之际,我又哼起了曲,一句昆曲一句京剧,逗得她哈哈直笑。

直到一轮满月被硝烟彻彻底底掩住之后,我才发现她已经在摇椅上睡熟了。我给她盖了衣服,便坐在她了旁边的回廊上,不一会也睡了过去。

梦里,这些年我在芒城遇见的、形形色色的人,就像走马灯一样,一个一个从我眼前闪过,他们各色的声音一声声唤着我,有叫何老板的,有叫何先生的,有叫何二月的,有叫师父的。

还有老大,他在我的梦里终于唤了我一声爹爹;还有师父,他一甩袖子,大喊一声,“徒弟,倒酒!”我盯着他的脸,看着他一点点变成了撒参谋。撒参谋挽着鸥姨太,鸥姨太正撒着娇,左手上的戒指闪闪发光;鬼留洋从鸥姨太身后抱住了她,亲昵地唤着姐姐,炎少帅捧着玫瑰,在后面怯生生地跟着。蓉大奶奶成了和酒儿一样的年纪,她和酒儿站在一起,竟活像一对兄妹。

梦里,我拉着怡妹的手,撑伞走过烟雨朦胧的石板桥。她一边唤着我二月哥哥,一边朝着远处一个明亮的少年跑去。我松开了手,笑着目送他们。我身旁,也多了一个与我同龄的女孩,我为她撑着伞,我给她讲我这一生的时光。她握紧了我的手,笑吟吟地听着。

我们在一座桥边拜别,她坐上了一弯小舟。我问她的名字,她说她与我同姓,我可以叫她小盒子。她还说,下一世,我们都会重逢的。

我姑且信了她。

梦醒之后,我把这段梦写进了折子戏,把它与我来芒城之后的其他随笔放到了一起,希望能有后人看见我笔下的这些鲜活的生命。

怡妹喜欢看我笔下的故事。她第一次看的时候,问我芒城是哪。我反问她,你现在在哪啊。“长沙啊。”她笑道,“原来这里,这样好啊。”

她天天翻着,一转眼天就短了。

许是在院子里看书着了凉,她今天早早地就睡下了。我的指尖凉了起来,今天就写到这里吧。

民国二十七年,九月廿二

何二月

【注:民国二十七年,九月廿二,即公元1938年11月13日,文夕大火。长沙城千年缔造,毁于一旦。】

p.s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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